张华的后院

记得首次拜访张华的工作室，着实被他亲手建造的环境所吸引。那是一个微型院落，隐藏在昆明西市区一座老式居民区的最里面，背靠一条货运铁路，院墙外有正在修建的高楼。当你置身院落你不会在意这些，你会被这个精心养成的角落所吸引，这里有石榴树、桃树、扭松、筇竹、青苔、盆栽、朽木、石道、水缸。也有张华用石头雕琢的肖像、果实，一些由铜片做成的蜘蛛、鲤鱼、仙鹤、凤尾、松枝、云南甲马、傣族灯笼，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形状。在这里你能感受到来自云南山野的丰富气息，质朴又充满生机。

张华来自云南普洱的景东县，葱郁而深邃的无量山和哀牢山贯穿整座县城。张华在那里长大，随后到昆明接受艺术训练，灵巧的双手让他很早便成为一名优秀的雕塑家，在许多地方举办过展览。

十年前，张华把他北京宽敞无边的loft风格的工作室关掉，搬回昆明家中，厨房外的一小片空地被慢慢养成了现在的模样。这个地方不像他北京工作室那样能在里面制作大型作品，这里仅能容纳艺术家自己和几位友人，但却和自己的生活协调在一起。在体量硕大的loft工作室里，他常常感到难以专注。在那里，似乎一切工作只是为了某个远方，那些巨大的作品似乎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它们不过是从一间冰冷的生产空间转移到现代展览制度里的任意展览空间。艺术家被艺术系统所异化，艺术和生活完全分离。张华也很长时间纠结于如何协调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回到云南，他忽然发现，这个普通的角落才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种上几棵树和竹子，雕琢石头捶打铜片，恢复对山野的想象，让劳作和植物一样，在这里落地生根，经历四季，慢慢生长。

近些年，张华把更多精力用来制作铜作，像民间工匠那样，一个木墩、一把手锤、一把凿子就可以干活。在云南，银铜的加工手艺在茶马古道上有着数百年的历史，这些手艺至今广泛存留在一些地州的日常生活中，炊锅、脸盆、水壶、饰品，还有用于藏区宗教场所的器物。正因为此，他也在大理鹤庆银铜加工手艺的传承人那里专门学习手艺。我们也能从他那些铜作中看到民间手艺的办法，比如它们并非写实风格，更近似于剪纸、皮影或祭祀舞蹈的道具，形象高度概括、棱角分明、图案化，可以任意组装。

显然，张华的艺术不是学院式的，也不是基于研究，而是来自他自己的生活世界。对张华而言，那不是一个有待探讨的课题世界，不是一个有待解决或发明的问题，它是一个直观的世界。对张华而言，那是他自幼在与云南山野交往，与云南山民交往中，日复一日沉淀下来的丰富记忆与经验。我们能从张华的劳作中（而不只是某件作品）看见他与家乡的山野，与隐藏在云南乡间的民间手艺有着很深的情感维系，并由此外溢出对隐秘世界的想象。也正因为此，张华的艺术难以被简单归类或者系列化，我们甚至难以从他单件作品体会到其劳作的能量。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你便发现它们似乎正在形成一片森林，来自四面八方的形象在锤炼与消磨中逐个出场，它们彼此关联，层次丰富，如同森林里的菌群和大树相互依赖，蜘蛛和狐狸也隐藏其中。这些形象在艺术家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缓慢生长，庞杂而细微，充满温度，令人惊叹！

在这样一种生活世界，人与自身、与他人、与过去、与神话、与万物彼此连接。手艺则是艺术家连接万物独有的语言。

几日前，立春后的一个清晨，再次拜访张华的后院，伴随着艺术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院落里鸟语花香，好不热闹！一只硕大的斑鸠矗立在院墙的角落里，纹丝不动，也不怕人，俨如一尊木雕。张华说，它在春节期间被城里的炮仗惊吓到，藏来这里，便再也没有离开。这充满生机的后院又多了一位主人。

2022年2月12日，昆明